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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东人吃鸡时所说的鸡味到底是什么?|镜相

陈大树 湃客工坊 2023-05-24

作者  / 陈大树

编辑 / 吴筱慧
编者按:在重启的时间节点和全面复苏的生活秩序中,全新的一年幡然铺展于我们眼前。崭新的岁月里,我们将与无数全新的惊奇相遇,也期待能与那些怀恋已久的往日烟火重逢。镜相栏目此前发起「疫中重逢」主题征稿,试图记录这个春节里的日常观察、沿途见闻或人物故事,在新的开端之下,讲述这个不普通的新年。
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四篇作品,作者家在广州,离开家之后,发现所食的鸡均无鸡味,在作者心里,春节的年味也是那一口鸡味,那么对追求无鸡不成宴的广东人来说,鸡味究竟意味着什么?
“你试试这鸡肉,是不是比杭州的好吃?”
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年夜饭的餐桌上,妈妈特意将那盘白斩鸡放到我面前,鸡翅鸡腿肉块这些“好部位”被聚放到了一起,恰在盘子上离我最近的一端。
“早几年,我一直都从市场上那个从化人那边买鸡,他在周边租了一块地,搭了棚围了一个养鸡场,又弄了一个鱼塘养鱼卖鱼。他家的走地鸡最好吃,你以前吃到的都是他家养的。但城管说他的鸡棚是违建要罚款,所以这两年没干了,我就从一个住在番禺的韶关人那里买,还可以,也很有鸡味。”爸爸向我讲解着今年的“鸡况”。
2021年春节的年夜饭
2012年,爸妈搬入这栋位于广州郊外某小区的独栋房子中,正式开启退休生活。2023年春节,我从工作的城市杭州回到广州家里过年。除了在海外求学那年和去年因杭州暴发疫情无法返广外,我从没有错失过跟他们一起的春节。
对我父母而言,住在郊外有各种好处。车子少,人口和楼房的密度较低,环境舒适,没了高楼遮蔽,天空更开阔。不过,郊外比市区常常低个几摄氏度。小区空地多,不少居民都圈地开垦小菜园,在城市住了很长时日的父母也很快学习起来,退休后又“执业”,成为了业余农人。
今年春节期间的某一顿,当中的胡萝卜来自爸妈的小菜园
对讲究吃得清淡新鲜的广东人来说,住在这里一个更显著的好处是鲜鱼和走地鸡的足量供应。错综交汇的河涌带来丰富鱼类资源,周遭的农民也会将自家散养的食谷鸡带到市场去卖。能吃到更有鸡味的新鲜走地鸡,是我爸妈颇感高兴的一件事。广东人追求无鸡不成宴,节庆亦是家家户户烹鸡时。
爸爸夹起一块鸡小腿放进嘴里,嚼了许久。假牙和舌头与筋道的鸡肉在口腔里搏斗,发出吃力的拉扯碰撞声音。
想起好几年前,爷爷也是如此吃鸡,还更吃力些,因他牙齿脱落得过分干净了,连假牙都装不上。那几年妈妈准备的年夜饭,菜色都以煮软的食物为主。南瓜蒸排骨、清蒸鱼、上汤苋菜或茼蒿,全都绵软易入口。而唯独这道鸡,因生而筋道,做不了软。但爷爷往往会选择“吃硬”,导致有时候一顿饭他能吃上两个小时。对了,那几年,好部位的鸡肉都堆放在爷爷面前。
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春节,都是同他的长子一家,也就是我们家,在这个市郊的房子里过的。那是这个家里年味最重、仪式感最强的几年。老人家有他稍显挑剔的过节要求,爸妈从形式和质量上都尽量满足。煮一整桌的菜,屋内外都装点上红色:春联、大盆小盆的兰花、爆竹和鱼状的吊饰,门口放着花街买来的最大盆的年桔——为了达到“开门大吉”的视觉效果。姑姑和二叔,还有不少亲戚都会借着向爷爷拜年的理由顺便来访,吃饭、聊天。爷爷收下他们给出的厚实的红包,藏到房间里,我也收下“轻薄装”的红包,随意塞进衣服口袋。
小区的天空,摄于2021年十一假期期间
彼时,这个社区也更新一些。听说这个小区最初开盘是在香港放售,发售价格比香港本地楼房亲民了十倍不止,所以小区的首任业主均是港人。许是物理距离的关系,买的人多,但真正装修入住的少,不少房子后来都辗转出售再出售。到我爸妈手中时,他们已是房子的第三任业主,却是第一任住户。
曾经和妈妈在小区散步走转,她教我如何通过房子状态辨认业主来自何处。香港人的房子多有小泳池,是装修的时候挖的。各屋院子大小形态参差,泳池也因地制宜地出来了不同的形状。港邻们不常回来住,只把这里当周末和假日的度假屋,院子和房子的风格都偏向极简以方便打理。台湾邻居仅一户,房子弄得好看极了,外墙刷成了粉红色。其余的房子则各有其主人的个性特色。而暂没人住的房子,未经开发使用的院子无一例外成为入住居民们的“农用地”。萝卜、节瓜、红薯、生菜,各式果蔬在小小的田地里生长。居民们私下亦有一套田地使用的规则,不种太多,不种太远,若遇到偶发空地想栽种,需向前任田主打个招呼。但总有那么几户人家不守规则,明明住在最东边,菜却栽到了最西端,甚至有人种到了小区围墙外的马路牙子边上。对这几户,大家都会留个心眼,减少接触。

猫在后院,摄于2014年
社区里还曾有养鸡的住户。只是那户人家的鸡,据说并不受欢迎,因鸡爱四处啄食植物嫩芽,其邻居叫苦不迭,鸡主人自己种下的花草蔬菜也未幸免,后来养鸡项目便也作罢了。
尽管小区最初是在香港放盘,后来却只有一户港人在此固定常居。那是个岁数颇大的老头,大家称他为“何伯”。何伯有两个儿子,平日都在香港,只有他和太太住在内地。他们养了两只大狗,其中一只是雪白的萨摩。何伯为人热情,在小区里遛狗时,见到谁都会用港普聊上几句。有次我和妈妈外出吃饭正等车,遇到牵着大白萨摩散步的何伯。何伯走上前来聊天,先问我妈:“跟女儿出门啊?哦,去吃饭?”继而转向我:“是不是你请妈妈吃饭呀?你大个女啦(意为‘你长大啦’)要孝顺妈妈请她吃饭啊。”
爷爷曾经也喜欢在小区遛弯,看房子和田地。只是那几年,他的身体状态衰退得严重,身型萎缩不少,走三步便要歇一歇,腿脚的力气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,需有人搀扶。搀扶者大多数时候是我们雇来的一名负责照顾爷爷起居的帮手,少数时候是我爸爸或我二叔。爷爷固执,不愿将身体重量放置在搀扶者的手臂上,非要偏向另一边,搀扶者唯有使出力气拽着他。远远看上去,两人同行时的身体形态会构成一个奇异的圆规。
小区的天空,摄于2022十一假期期间
我和爷爷始终不算太熟。这位老人有个自己独享的精神世界,直到他去世前我都没能进入。只记得幼时特许进入他房间时,曾看到柜子里床沿边都是旧书,扑面而来还有一屋子书页存放过久的霉味。
不过爷爷在的那几年春节确是我印象中最为热闹的。因为爷爷在,不同的亲戚会从各地驱车来到这个广州郊外的小区拜年。而为了招待他们,春节几乎每顿都有鸡:白斩的,盐腌的,同冬菇木耳黄花菜一起蒸的,同仔姜一起炒的,台式三杯的……广东养得好的走地鸡的硬核特点是,大多数的烹饪方式(除非是拿去炸或者炼)都能保留其鸡味,一盘菜色香味如获评8分,当中3、4分来自鸡肉本身素质的加持。只是苦了我妈妈,从早到晚在厨房忙活,硬着头皮做硬菜。不善厨活的我,负责一些擦桌收碗洗筷的边角活。我总是一边擦着桌子,一边脑内预演饭后的喝茶聊天环节,会有哪些上一辈对新社会人的灵魂拷问在等我。
爷爷的逝去带走了很多热闹。当家族中某位最老长辈过世,亲戚们意识到驱车数十公里到某郊外拜年的必要性大大降低,便减少了来访。而同时,妈妈和我也都各自松了一小口气。2020年上半年,我离开广州到杭州工作,同父母、家人见面相处的时间大大减少。家庭内外和这个郊外社区的变化种种,基本都通过电话从妈妈口中得知。
田地纷争,搬走迁进,动土嫁娶。因不远处有村子拆迁,部分拆迁区的村民搬进了这里。有港人业主卖房了,奈何这里房价顽固,没赚上钱也没赔。何伯生病了,四处求医查不出病根。因港陆封关之故,两地来往不便,他也不常在小区里居住了。21年底,手术后的何伯在香港过世。很快,他的太太将这广州郊外家中的两只大狗送了人,便彻底离开了这里。
而这3年里,我有意无意地在杭州寻一口鸡味。去吃点评软件或者朋友推荐的各种饭馆,点一道鸡肉菜,做得好吃的不少,但有鸡味不多。还有次跟一个同事聊天,他说起去深圳出差吃到的鸡肉料理,清淡但有特别的肉香气,我莫名激动地连连认同,“对对对,广东人吃鸡都很讲究鸡味的”。
大年二十七在机场,回广州的路上
2022年春节,杭州爆发疫情。与妈妈商量后,我们一致决定,这年春节我不回家。
也有好些同事因同样原因留杭过年。我们约好一起做年夜饭,一起采购火锅、烤肉的食材,总觉得即使不在家,应该也能过个热闹的年。
但随着疫情形势变严峻,防疫措施也更严格。
如此情境之下,吃自然是次要和难以精细的。当然,当中亦有我一人食,铺张不开和厨艺不精的原因。超市买来韩式风味饺子、西式黑椒牛排、面条,还有鸡蛋、番茄和娃娃菜,外加朋友救济的川味腊肠,总够让我倒腾出一些快手料理。春节那一周也就基本这么对付过了。
在超市进货时也不是没想过买鸡。只是,广东以外,要找到有鸡味的鸡似乎不那么容易,即使买回了鸡:若鸡无鸡味,要怎么烹饪才能让它有足够风味,让这顿一人食足够称得上是“过节”;若鸡有鸡味,要怎样的火候调味,才能对得住它?想想,便还是作罢。
那几天与家里联系,聊起的,也都是疫情和吃。家里年夜饭主角还是一盘白切鸡,外加一道鱼,一盘芋头扣肉,一盘生菜,再凑一盘配角小菜。“这顿饭就我和你爸,我们吃得不多,剩下很多,但四盘菜的数字又不好,还是多煮一个。”
2022年春节对我来说最没有鸡味和年味。一个人,即使偶尔走入人群稍微密集的地方,也缺少平日的熙熙攘攘。疫情下,大家自觉地延长居家的时间,超市采购的人都神色匆匆,没有往日过年的顾盼雀跃。我在他们当中,亦如是。
一年前的冷清,此刻再回想已经如梦一般。今年春节的热闹,从新闻里大排长龙的各地景点,到广州迎春花市里的人潮,都有一种对复苏的急不可耐。
2023春节回杭前,猫蹲在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上
从大年三十开始,小区里的烟花声便此起彼伏。隔壁屋的烟花更是从大年三十连续放到年初三,烟花的炸响伴随着年轻人的兴奋喊叫,仿佛正身处演唱会现场。而家中小猫则被这状况吓得不轻,或桌底哆嗦,或四处窜逃。我也被吓到好几回。某次饭桌上正想对此抱怨,爸妈解释,隔壁老头去年也是一个人过年,疫情缘故儿子女儿孙子都没回来,今年凑了个人齐,一家人太高兴了吧。
附近拆迁村的村民们也带来了村里的热闹。他们呼朋引伴,饮酒聚餐。如果在对的时机经过他们的房子,透过窗户就能看到餐桌上的珍馐美馔、觥筹交错。
社区的毛坯房减少了,不少都经过修整,小菜田也减少了许多。
走过何伯曾居住的房子,院中,一个陌生男人正和小孩玩耍。
对比小区居民过节的浓厚气氛,我们家倒是显得清静不少。
整个春节假期内,没有亲戚造访,大家都各有各的忙活。爸妈因此乐得清闲,饭桌上的菜仅供这个小家三人食,不必特意讨谁的欢喜。鸡作为传统保留项目,依然是重头戏。但神奇的是,餐桌上出现了佛跳墙预制菜,还有卤鹅肉、炖猪脚,是爸爸外卖回来的。“年纪大了,现在觉得做大菜好累,这些都好吃的,而且简单一点。”妈妈这样说。爸爸没说话,他对家务事的参与一向不多。
屋内外的新年装饰也少量简约,不再是大片红色装点。沙发边上一盆玫红色兰花,门梁上悬着一串鱼型饰物,门口放着一盆年桔——无论如何,还是要开门大吉。
回杭州前,妈妈给装的茶叶、零食、保健品
关于“鸡味”,网上搜到最普遍的说法,大意是散养的、能四处跑动的,且以谷、菜为食,非人工饲料,因而这样的鸡身体更健康、肉质更紧实筋道。其实,我小时候一直不能理解鸡味。走地鸡与肯德基,在我眼里都是蛋白质。而真正开窍,是在我搬到杭州后,发现所食的鸡均无鸡味。离开故乡后,是鸡变了?还是我变了?
鸡味到底是真有其味,还是心理作祟,我也说不上来。
“再吃一块鸡肉吧,回到杭州你就吃不到了。”妈妈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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